文:Vivian
得知《基道悅讀》計劃訪問屯門同福堂,我馬上自薦加入「訪問團」,並如常厚顏地向導師C申報原因︰「那裡的堂主任李牧師係我偶像。」
「你都好多偶像吓。」團友
A訕笑。
我得承認自己一向比較濫情——但我始終執意地相信,我對「同福經驗」的懷念,並不是源自某種美化逝去事物的普遍傾向,或本人天生喜歡誇大其辭的癖好。自從八年前我所成長以及深愛的小教會因為被迫「回歸」母會而名存實亡,直到兩年前在一次偶然的機遇下加入油基,在當中那段迷惘消沉的六年間,銅鑼灣同福堂(即屯門同福堂的母會)就成為我暫時的落腳點,一處在我信仰半死不活時,不斷以堅實的聖經教導和聖靈的力量滋養我心的棲身之所。
也由於它的規模之大(五千人?),驅使我深思教會運作的各種可能。
高揚個人情感經驗的窘境
所以,當我訪問那天遲到,匆匆加入正在敬拜的會眾時,熟悉的敬拜氣氛立刻召喚了一種遙遠的甜蜜。同福堂很早就被人標籤為「靈恩教會」,它也確實有「靈恩」的表象︰會眾敬拜時可自由站著坐著,可以舉手,歡呼,下跪(訪問當天沒有出現)。我出身於所謂「靈恩」的教會,因而深諳其敬拜之弊︰由於它重視個人的屬靈經驗,在許多時候,它令會眾傾向自我中心。這恰巧與敬拜的真實意義背道而馳︰敬拜,豈不是應該引領人離開自我,朝向上帝?同福堂也重視信徒的情感經驗,但令人稀奇的是,這種「自我中心」的氣氛在屯門同福並不強烈。它是如何達致箇中平衡?
當我仍未離開出身的小教會時,我根本完全無法設想同福堂這種模式的可能。我的那所小教會的牧者,一早認定個人成長與醫治是上帝賜予的獨特使命﹔為此,領袖們極力避免制度化。他們認為,當教會運作得像一隊整齊的軍隊,講求組織、策動能力時,個體的獨特性就會無可避免地被犧牲。他們希望每個人的價值和信念均受重視,可以自由發揮自己的影響力,權力不再集中在某些人身上。這種信念由上而下,我們共同建立了一個有強大自發能力的群體,同時全無組織可言。我們的增長無法量化,而在可量化的層面上(譬如人數)我們則幾乎沒有增長。這就是我們與運作得像間上市保險公司的母會,一直發生齟齬的原因。
可是,這種模式也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信徒傾向自我中心,過份體恤身體和情感的需要。顯然,十字架的路有時更需要意志和忍耐。
那時我曾經以為,我們與那種「軍隊式」的牧會理念是無法並存的。換言之,兩者所具備的優點不可兼得——要麼成為一所關顧個體的獨特性、動員力弱的小教會,要麼成為一所善於策動、卻淹沒個人信仰特質的大型教會。同福堂的模式讓我看到第三種可能。
社區關懷︰一帖對付「自我中心」的藥方
根據其網站的介紹,屯門同福堂的由來如下︰
「神於1998年賜下清晰的異象給教會,差遣我們去把福音傳給貧窮人、心靈貧乏的人、沒有父親的人、甚至是為著生活而出賣肉體的人。當時神挑戰我們離開自己舒適的生活圈子,進到社會上黑暗的角落,伸出我們的手把基督的愛帶給沒有盼望的人……後來在幾年前的一個同工會中,神再賜給教會一個策略,就是在香港維多利亞港的四角:柴灣、屯門、東九龍和東涌建立堂會,以真正達到為基督贏得城市的目標。在思想禱告的時候,感慨完全獨立的堂會,難免會就同一事工出現先後次序不一的情況,各分堂難以一起發動如同一人地傳揚福音,因此便出現了「多點聚會,一家教會」的模式。其目的並非要盲目建造一家特大教會,而是希望嘗試以此模式更有效地「轉化社會,傳揚福音」。在這樣的背景之下,於2009年底及2010年初先後成立了「同福柴灣堂」和「同福屯門堂」。」
在我離開銅鑼灣同福堂之前,教會正籌備屯門堂的建堂工作,並已決定差派李偉建牧師遠征。他本是一名在加拿大畢業的土木工程師,上帝卻呼召他回港事奉,專責基層福音事工﹔他除了在同福堂講道外,也曾參與禧福的工作。
至於我,所以視他為偶像,除了因為他像我另一位偶像盧海鵬那樣熱衷押韻和食字,也是因為他的坦率正直和牧者心懷。他談到自己的經歷時,既不故作謙卑,也不掩藏驕矜之氣﹔其實就是不憚揭露自己的軟弱。聽他講道,我的心自然會火熱起來。
那天聚會完結時,我瞥見正在抱恙的李牧師從另一室走來,接受其他油基團友的簡短訪問,心下竊喜,立即趁機坐在他身旁表白︰
「當年我好鍾意聽你講道架。」
大概李牧師經年遇見粉絲無數,當下也不搭理我,繼續興沖沖地暢談他的基層事工經驗︰
「基層呢,最怕就係悶﹔佢哋邊興同你講「溝通」?正所謂啱傾咪留低,唔啱傾咪走。他們大都是直覺型的人,不喜歡抽象的東西。」
「你應該都知道,同福(指銅鑼灣同福堂)是什麼教會。它是一所非常中產的教會。團契相交,就三五成群去酒店high tea……」
我忍不住打岔︰「這一點我知道。那時我曾經參加過一個小組,小組活動是一齊飛去曼谷四日三夜……」
「所以囉!當我帶著少量銅鑼灣的信徒來這裡時,就叫佢地唔好再去high tea啦!不過,後來我漸漸發現,如果我們要真正紥根屯門,銅鑼灣的信徒必須要逐步淡出。佢地會唔會唔likey?一開初就梗係會,畢竟山長水遠來到這兒。不過大家心底都會明白。而且,我們不可勉強基層信徒擔當某些不合適的事奉崗位,譬如當主席呀,帶敬拜呀。他們做實務就好叻,例如探訪、代禱。你不能勉強他們。所以我們現時仍然需要銅鑼灣信徒的支援。」
「我們開業三年,現在人數有三百人。要接觸基層,根本一點都不難,人來人往,要留得住他們才艱難。但我們不介意這個,就當撒種。譬如我們搞嘉年華,送幾百份(!)禮物出去,連電器都有呀,用了好多錢,幾百人來,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聽到福音訊息。我們沒所謂,這是在賙濟窮人。讓他們知道教會關心他們,有這樣的訊息就很足夠。」
接著,他說了以下一番直透肺腑的話︰
「你應該不會忘記,同福堂的牧者們,一直希望培養信徒對感受的敏銳,和對社區的關懷。」我點頭。「如果對自己和別人的感受較敏銳,能夠真誠面向自己,就更能體恤別人的軟弱和需要。我們既然有這個服侍基層的異象,就不斷鼓勵信徒培養憐憫和服侍他人之心。你跟基層講神學理論是沒有意義的。他們所重視的是關係的建立,你有沒有真正有所付出,他們是能心領神會的。」
至此,我終於知道了那所小教會的死因︰我們空練了一身武功(對感受的敏銳),卻沒有把憐憫之心廣及社區中的鄰舍。那時,我們都辜負了,上帝給我們的禮物。
培養對社區的關懷,成為同福堂彌補「靈恩」教會缺點的其中一張藥方。
關於異象,我說的其實是……
無論是那所消亡了的小教會,抑或同福堂的領袖,似乎都有焦點清晰的「異象」。前者篤定要把從神而來的醫治和盼望帶給教會裡每一個獨特的個體,並已然完成了其歷史使命﹔後者一旦鎖定服侍基層的目標,便善用本身的有利條件(豐富的行政經驗、強大的動員能力和巨額的奉獻收入),果斷地向屯門堂投放大量資源,並作好了持久作戰的準備﹔對他們來說,這不是一次無可無不可的植堂「嘗試」,而是上帝的國已經降臨,他們只是做好本份去收割罷了。
我一直無法忘記,那時候的領袖們,如何把握每個星期站在講台上的匆促時間,由上而下、一點一滴向會眾傳遞他們心裡念茲在茲的異象。他們彷彿整個人的情感、意志、心靈都朝向它﹔心之所繫,以致社會上的一則新聞,教會裡一樁微不足道的瑣事,甚至大自然裡偶然的光影晃動,只要一觸及那異象,都可即興衍生無窮的屬靈意義,這驅使他們急不及待與會眾分享,並邀請會眾同心同行。我永遠無法肯定他們所經驗的「異象」是否確鑿來自上帝,還是出於個人的臆測或欲望,正如我們永遠不能確知我們所相信的上帝就是真正的那一位。其渺茫如此,當年我們卻為之凝聚與行動,並確乎隱隱然感到內在的自我和周遭的世界因此變得沒那麼不堪細睹,——即使那改變既緩慢,又微小。
或許異象的意義正是如此︰它不輟地召喚我們為著一個幽微的遠景而投入所有,至終不悔。它的不確定性,教我們真正感受信心的重負。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