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2月31日 星期六

觸碰靈魂的對話

 

文:manki

人一生花大量時間說話。無論是屋企的日常對話,和朋友吃飯的一席話,在茶記酒樓的打牙骹和閒言閒語,抑或內心獨白,對生活的感受、叩問,都是字句砌成的話。人一直把話從心裡掏出來,不耐煩的應該會覺得「有咩好講吖?」濱口龍介的電影《Happy Hour》(港譯《歡樂時光》,2015)就不怕煩,花功夫讓人說出心中所想,聆聽對方心聲。


四位主角是閨蜜,生命各有難處。櫻子結婚多年,悉心打理屋企。丈夫勞碌奔波,無暇顧家,和櫻子的內心絕緣。兒子青春期情竇初開,父母又不知如何是好。小純打算和結婚八年的丈夫離婚,丈夫不肯,死纏爛打鬧上法庭,兩人沒有家暴性侵等戲碼,只有「我老公把我殺死了」一句聽起來莫名其妙的控訴。芙美是藝術場地負責人,同身為編輯的丈夫在公事上有交集,公私難分,丈夫又一味工作,同年輕作家愈行愈近,芙美心有不甘又很難開口。四位閨蜜,唯獨阿明單身,她身為護士盡忠職守,放工暢飲狂歡,在公在私凡事認真,做到最好,想不到會給別人無形壓力之餘,自己又鬱鬱不歡。


電影沒有高超的剪接、特技、調度,只有無數場對話:十幾人、幾個人、兩個人;和閨蜜、和陌生人、和屋企人、和上司下屬、和新相識、和恩人……整部電影由話語場景織成,就好像Happy Hour會做的除了對話,還是對話。那些話同現實生活買醉時說的話有甚麼不同呢?為甚麼刻意要拍一部電影呢?電影呈現的並不是閒話、空話、廢話、大話,而是心底話,例如小純在法庭上、丈夫面前說的那句「我老公把我殺死了」就是真實不過的心聲。當然可能略嫌誇張,不過情感世界應該自有法碼,沒有受常理束縛吧。不妨挪用一下莊子好了:「哀莫大於心死」。


小純那句話不知要在心裡醞釀了多久才能吐出。電影約五小時,絕對沒有妄想心底話一下子就能曝露。對話並不能一步登天,時間是條件。心底話也許要分很多次,「逐啲逐啲」來來回回重重複複才有機會講出口。自己講出口是一步,對方聽入心又是另一步。舉「拒絕」為例子,無論是街頭遇到慈善籌款,抑或受朋輩壓力跟住做乜乜物物,抑或屋企人運用「為你好」戰術連環壓逼,抑或情人死纏爛打,到頭來都是同一個問題:究竟要怎樣說,用多少力氣,花多少時間,對方才能把那句「唔要」聽入心?電影並沒有回答,但有提示:很多幕角色說話也直望鏡頭,似乎提醒,直望對方雙眼是令對方認真對待自己的第一步。


電影暗示時間是談話條件,這種時間不只是有尺度可量的物理時間,更是又厚又密、可以拉長縮短、忽然躍然眼前的情感時間。這也打破了「相識多年心照不宣」之類的常識。有一幕,四位閨蜜去溫泉旅行,夜晚在旅館房間打麻雀。櫻子提起自己要在法庭上聽小純剖白,才第一次碰見小純的內心,覺得大家「認識很久卻又似剛認識」。櫻子彷彿在提醒,如果有時間但沒有情感,幾多年關係也只不過是自以為熟識。這句話還揭示了人心無法窮盡。認識一個人,相處多久也好,每次交談也可以是歷險,談感受,說心底話,求真。逃出幻像旋渦,回到自身自心,望著對方雙眼,打破各種既有敍事,冒著改變關係的險把話說出來。這樣就有可能像小純渴望的一樣,「觸碰到對方的靈魂」,這樣就可能有另一種政治。


「人情紙咁簿」,生命中的關係沒有穩定可言,十年夫妻,廿年朋友,幾十年屋企人,都可以一夜變成陌路。也許只能在關係瓦解之前向四位主角偷師,借點勇氣,學習把難解的感受說出口,剔透地傳到對方心窩,讓生命好過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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